◎明前茶
当小姐姐们了解到,咫尺之内还有一位会使用蒸汽熨衣机和五金工具箱的宝藏男孩时,纷纷表示要为他介绍对象
生日那天,母亲招待他吃了一顿大餐,跟他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,勒令他搬出去住。他的脑门上仿佛响了一个焦雷。彼时,他已经在本市读了四年大学和三年研究生,并就地找了一份工作。父母把房子买在江北的滨江公寓,可以目睹下游的长江滚滚而过,天气晴朗时还可以看到江豚的脊背在水面上翻滚。而他找到的工作是在长江南岸,每天通过过江隧道往返,单程有近三十公里。彼时,他已习惯了母亲每天开车接送他。他这一代独生子女都有一种理所当然被父母照顾的心态,反正母亲上班的公司也在江南。因此,当母亲严肃地说“我不能再伺候一个好像永远长不大的高中生”后,他感到自尊心受到了深深的冒犯。
他赌气立刻联系中介小哥看房子,拿出他所有的压岁钱,支付了三个月的房租和保证金,搬了出去。他记得搬家那天,母亲正好在外地出差,医院陪护外公,他连一个可以示威的对象都没有。
他在单位附近租了一套上世纪90年代的老房子,年纪比他本人还要大。装修与家具都十分老旧,每个月的租金倒要。搬完家,将所有的日用品和衣物归位。他只倒在床垫上叹了十分钟的气,就立马出门了。他必须立刻去家具大卖场买转椅,买晾衣架,买鞋柜,否则他就只能坐在房东留下的塑料凳上坚持工作,脱下的外套只能放在床垫上。
他万万没有想到,3天后,家具大卖场快递过来的所有家什都是散装零件,他必须再买一个工具箱,用十字起、螺丝刀和扳手将它们一一组装起来。他依稀记得上一次用到十字起,还是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参加航模组。当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,出了一身汗,终于把晾衣架和转椅都装好,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骄傲,不由自主地拍了照片,发到朋友圈去嘚瑟。结果,他受到了在大洋彼岸留学的同学的一致嘲笑。正在读博的同学告诉他,他曾手持冲击钻安装过床、大衣橱和厨房吊柜,而最近的成绩是安装了花园外面巴洛克风格的镂空大铁门。
他受到了善意的鄙视,但他开发潜能而诞生的骄傲并没有因此削减半分。他生平第一次搞清楚洗衣液与柔顺剂的区别,搞清楚滚筒洗衣机上面十几个按钮的不同含义(当年在大学里的七年,他从袜子到床单都打包回家,由母亲清洗)。如今,离开了母亲的呵护,他不得不亲手打扫卫生,亲自洗碗、擦拭灶台和油烟机表面,把地拖干净,徒手把浴室下水道中积攒的落发掏出来。他学会了熨烫衬衣,擦皮鞋,拆洗窗帘。当他发现所有的纱窗都是可以卸下来,用浴室花洒冲刷时,他惊讶极了。房东家里灰扑扑的纱窗终于显露出淡蓝色的初貌,他闻到了外面的春风,夹杂着柳絮、繁花和香樟树落叶的气息。
他的视野被充分打开了,之前说到互联网,他只知道那是一个看小视频和寻找游戏装备的地方,而现在,他开始关心菜价。公司里80后小姐姐们的谈话,他也插得进嘴了。当小姐姐们了解到,咫尺之内还有一位会使用蒸汽熨衣机和五金工具箱的宝藏男孩时,纷纷表示要为他介绍对象。
时间过得很快,转眼间他被母亲赶出来满两年了。他意识到自己对时间与金钱的认知都发生了深刻的变化。之前,母亲揽下了所有的家务,他双休日能赖床到下午2:00,而今,即使在周末,每天7:30,他身体里的闹铃就响了。他知道早市的蔬菜水果最新鲜,而厨余垃圾的回收时间早上最晚是9点,最好赶在之前将垃圾送到回收点,否则家里容易滋生蟑螂。他的作息正常了,早睡早起,居然一年可以读二十多本书,还把注册会计师考了下来。如今,他交着块钱的房租,靠替别家公司兼职做账,攒下了人生第一个20万。他终于意识到未来买房是自己的责任了。
他偶尔还回父母家去,但是那股微妙的尴尬似乎尚未完全消失。母亲一如既往地招待他,知道他新交了女朋友,听他讲述工作和感情生活的进展,但从不过问他的生活细节。他一直想对母亲之前25年的照料表示感谢,但他一直拖延着,迈不出对自家人说体己话的这一步。直到有一天,他在厨房吊柜里发现了母亲的日记。鬼使神差地,他翻到了两年前,母亲逼自己搬出去住的那些天,母亲写道,自己争取了出差任务,躲了出去,是生怕目睹独生子搬家的场景会掉眼泪。她怕自己是一只溺爱孩子的老鹰,舍不得做出将儿子啄离的决断,把儿子这只本可展翅翱翔的小鹰,圈养成了不舍离巢的肥胖家禽。
他吃了一惊,急速地往后翻,终于发现一桩母亲没有告诉他的事实:习惯他搬出去住的这种变化,她吃了整整三个月的安眠药。而她在儿子面前表现出的,却是一副如释重负的轻快感。深谋远虑的中国父母,从来都控制着自己的真情实感,坐等孩子去发现与感悟。他们受《傅雷家书》的影响实在是太深了。